人物側寫

曹長青:李登輝的基督信仰

李登輝的人生歷程中,曾艱難地探索個人的信仰問題,終於在卅而立時期,成為虔誠的基督徒。信仰的力量使他度過政壇上一個個難關,並以強烈的使命感促成台灣的民主化。

由於李登輝的基督信仰是我決定寫這組文章的原因,所以我最關注的問題是他如何走上信仰之路的,而信仰又在他的生命中起到了甚麼作用。他對這個題目的興致似乎和我一樣,並不亞於對台灣政治。他這樣說過:

「我年輕的時候主要面對兩個問題。第一個是怎麼克服自我。我小時深受祖父和母親疼愛,為了使自己不太嬌慣,上中學的時候就每天早晨第一個跑到學校去洗廁所,以鍛煉自己。我的性格又太熱烈,所以十四、五歲的時候,開始坐禪、修行。那時候,我是相信唯心主義的,試圖從佛教中尋找克服自我的力量。」

李登輝的母親也認為他「個性太熱情、太衝動。最好能稍微理性一點。」所以當時李登輝最熱衷閱讀的書是日本明治—昭和時期的佛教哲學家鈴木大拙的《禪與日本文化》。他不僅很認真地坐禪修煉,掃廁所,而且在嚴冬游泳,為的也是「克服自己」。

「第二個是死的問題。我大概十六歲的時候開始發問,人為甚麼會死?人死了之後究竟會到哪裡去?我剛上京都帝國大學一年多的時候被徵兵,體檢是甲等,也就是最好的。他們問我要做什麼兵,我說要做步兵。我當時想,我和死亡較量一下吧,拿我的生死做一個賭博。結果由於我是學生兵,不夠資格做衝鋒陷陣的步兵,被分配做了高射炮兵。」他試圖用和死亡較量的方式,來戰勝對死的困惑和恐懼。

當了一年多共產黨員
但是,對佛教的修煉似乎沒有解決李登輝的「克服自我」和「對死亡的困惑」這兩個重大問題。於是在廿歲左右的時候,他開始轉向馬克思的唯物主義。由於戰後台灣社會一片混亂,尤其是在228事件之後,台灣人對國民黨的不滿情緒加重,共產黨的宣傳開始生效。於是和戰後很多年輕人一樣,李登輝開始對馬列主義感興趣,認為台灣要振興,或許應該走社會主義道路,先治理外在的環境,這大概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。而唯心主義則是要解決內在的人心問題。

他開始研讀《資本論》等馬克思著作,並加入了共產黨。但僅僅一年多以後,他就退黨了,因為他很快就看出了共產黨的做法沒有人性。當時他只有二十四歲。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來,一個廿剛出頭的人,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看出了共產黨的沒人性,不能不說是相當有智慧的。反觀中國今天許多自認為是自由派知識份子的人,在今天人類對共產主義有了無數深刻的剖析之後,卻還在強調共產黨在1949年以前是好的。

退出了共產黨以後,李登輝就逐漸開始開始懷疑唯物論了。在歷經了二次世界大戰、又面臨國民黨白色恐怖的動盪不安,30歲的時候,李登輝意識到「人生不僅止於追求真理,更重要的是必須有信仰。」

先明確了必須有信仰,下一步就是信什麼。佛教他已經嘗試過了,對唯物論也不相信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他受到妻子的影響,開始對基督教感興趣。李夫人曾文惠的母親在五十七歲的時候因患乳癌而去世。她深愛母親,面對這個意外的打擊,頓時有失去精神依靠之感。由於她就讀的是基督女校,所以在這時信了基督。當時雖然也對耶穌把兩條魚分給五千人吃的故事表示懷疑,但還是選擇了這個信仰。

花了五年時間找到上帝
但李登輝畢竟是個理性很強的知識人,不可能說信一下子就閉上眼睛信了。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,決定信仰以後,每星期有三、四個晚上,和妻子到處去聽牧師講道,跑遍了台北的二十多個教會。「能找到和我共鳴的牧師就打算相信。」他說。

「打算信」是一個人的理性決定,而不是「我能不能信?」的猶豫不決。信耶穌基督是基於「靈性」,而不是理性研究推論的結果;但「決定信」則是理性思考的結果。在理性做出這個決定之後,「靈性」才能開始顯靈。所以一般來說,決定信,打算信,基本就註定了最後一定會信。但李登輝還是經過了相當的內心掙扎。「開始也很難信,」他說。「聖女瑪麗亞不用男人就懷胎,耶穌又從死裡復活,可能嗎?這些都是理性常識所不能解釋的。」但他最後遇到一個牧師強調「先信再說。」他說,「你要相信,單單地相信,信就可以得生。」李登輝被這位牧師的熱情所感動,很欽佩他,於是就去這個教會受洗了。

從30到35歲,他花了五年的時間,除了聽牧師講道,還讀了康德的《純理性批判》等許多哲學著作,認識到人類理性的極限和「為了要讓道德與幸福一致,必須強調靈魂的不滅與神。」最後他終於明白了,「信仰是理性解決不了的,是心的問題。要用心來感覺世界,而不是單純靠頭腦。」我十分欽佩他的認真,同時更感歎:「你才花了五年時間,可我花了十五年。」

雖然在受洗初期李登輝還是有所疑惑,但是隨著生活和閱讀《聖經》,他的信仰越來越堅定,而且信仰在他以後的人生中所起到的作用,是沒有任何其他力量可以取代的。「我們能夠平穩地活到現在,我想都應該是得到信仰的支撐,」李夫人曾表示,「我們多次遇到挫折和沮喪時,總是打開《聖經》才重新站起來度過難關。」

「上帝賜給的十字架太重了」
在李登輝夫婦半個多世紀的恩愛姻緣中,最大的傷痛莫過於中年喪子。就在李登輝剛剛升任台灣省主席不久,三十二歲的長子李憲文患鼻咽癌去世,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只有七個月大的女兒。在《虎口的總統》這本書裡,讀到了李憲文去世前幾年寫的散文《我的母親》,《父親與我》。我驚奇地發現,他的文筆之好超過了我讀過的大多數中文作家,尤其是他有關父母的愛情、父子之情的細膩描繪,簡直催人淚下;字裡行間表現出,他是一個非常正向、上進,更充滿感情的小伙子。難怪他的去世令李登輝夫婦痛苦萬分。

由於不忍心看著兒子的遺體被用擔架推走,李登輝親手抱著憲文送到太平間。獨子的去世,使坐到省主席高位的李登輝痛苦到考慮退出政壇,去當牧師傳教。但教會的人士勸他說,他只能是個平凡的傳教士,而留在政界,將會是個偉大的政治領導人。於是李登輝聽從了教會的指教,留在政界;靠著《聖經》來安慰心靈,渡過了最痛苦的時光;並由基督信仰而使自己重新振作精神。從此之後,夫妻倆信仰更加虔誠。

但政壇不僅遠比教堂複雜,更危機四伏。在蔣經國去世、李登輝按照憲法繼任總統之後,國民黨內部那些元老、大老們自然不服,千方百計地抵制他、找他的麻煩。在那些艱難日子裡,柔弱的李夫人不斷地祈禱:「上帝,您賜給我們的十字架太重了,我們背不動。請賜給我們力量和智慧。」上帝應允了李夫人的禱告,幫助李登輝度過了難關,穩住了失去政治強人後驚惶失措的台灣政局。

台灣的前途受到上帝的祝福
1990年,李登輝接替蔣經國的總統位置屆滿,下屆總統將由「國民代表大會」選舉產生。無意當上兩年總統的李登輝,雖然此時已有意一搏,競選總統,但黨內鬥爭激烈,國民黨元老李煥、郝柏村等緊鑼密鼓地研究對付李登輝的策略。在這種緊張的時刻,李登輝的精神壓力很大,他有很多夜晚都無法安下心來睡覺,於是就和太太半夜起身,共同跪在床沿,隨手翻開《聖經》的一頁,就照著那頁的經文祈禱,以此尋求神對他的啟示。《聖經》幫助他增加了戰勝困境的信心。

在前八年的總統任職內,李登輝依靠上帝的力量和幫助,衝破國民黨半個多世紀板結起來的專制官僚機構,帶領台灣完成了從獨裁政權走向民主體制的本質性變化。1996年,通過全民直選,李登輝成為第一個民選的台灣總統,他繼續推動台灣民主化的信心更強了。但中共的打壓、國內舊勢力的阻礙、國際環境的不利,使台灣的進一步突破困難重重,但李登輝依舊靠著上帝的智慧和力量,繼續疾步地往前邁進。

1997年他去巴拿馬參加一個會議,並做了演講。當他走下講台要離開時,一位天主教神父等在出口處告訴他:「回到房間後,讀一讀『以賽亞書』第四十五章第二、三節。」回到房間後,李登輝夫婦馬上按照神父的指教,找到《聖經》中這段話:「我必在你前面行,修平崎嶇之地。我必打破銅門,砍斷鐵閘。我要將暗中的寶物,和隱秘的財寶賜給你 …… 」李登輝感覺這是「一道明光」,預示著台灣的前途受到上帝的祝福。在後來的困境中,李登輝多次想起這「一道明光」。

長老教會也對李登輝寄予厚望。曾任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議長的黃彰輝,在蔣經國去世李登輝宣誓繼任總統後表示,「李登輝是一個台灣人、一個基督徒,我對他的評價很高、期待也很大。」李登輝本人更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。

手捧《聖經》做台灣的摩西
很多基督徒都有一種使命感,因為他們相信上帝創造每一個人都有祂的目的,都讓他完成一種使命;所以人生在世,首先要弄明白上帝交付給自己的使命。耶穌就是背負著巨大的使命而降升,並為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去死。在美國的基督徒領袖中,林肯從年輕的時候,就清晰地意識到要結束奴隸制的使命,最後終於在完成這個使命之後,榮歸天國。美國當代總統里根,在上任二個月後即遭暗殺襲擊,但沒有致命,不僅他自己堅信上帝還有需要他完成的使命,而且教皇保羅二世和德蕾莎修女都同樣告訴他,上帝仍有希望他完成的使命——戰勝蘇聯共產帝國、結束冷戰。

李登輝也是這樣一個充滿使命感的人。許多人形容李登輝帶領台灣人民所走的路,就像《聖經》中摩西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,去建立一個上帝給予的新的國家。李登輝本人也這樣激勵自己。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大會上引用摩西的故事,說上帝把台灣這片土地給了台灣人民,台灣人應該感謝上帝的恩賜和祝福,並熱愛這片土地。

對於台灣人本身有很多人不認同台灣,李登輝表示很遺憾,說這就像以色列人在摩西帶領下從埃及到西奈半島的過程;他們因為被埃及奴役了四百多年,做慣了奴隸,失去了方向,彼此埋怨,始終走不進迦南地;有人寧肯留在目前的困苦中做奴隸,也不要承受路途的艱難。這其中,除了奴性之外,還有認同的問題。經過四十年的尋找自我、重新建立認同之後,才進入迦南美地。
李登輝說許多台灣人也像以色列人,由於長期被外人統治,做慣了奴隸,缺乏站起來做主人的勇氣和建立新的國家的決心。

書給了他智慧,信仰給了他謙卑
但深感背負著摩西般使命的李登輝卻不僅有決心,更對台灣的民主制度有信心。例如,由於這次台灣大選關係重大,對藍營,尤其是對國民黨來說,幾乎是生死存亡的關鍵;而對綠營來說,它不僅影響到年底的立法委員選舉,還影響到2006年的修憲以及2008年前台灣定位的確認等一系列問題,所以也是至關重要。因而選前氣氛非常緊張,於是我問李先生:「如果綠色這次輸了怎麼辦?」

「沒有關係,我們2008年再來嘛。」他的口氣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綠色的朋友都輕鬆,「我不看這個(指贏或輸),我是看輸了以後要做些什麼,贏了以後要做些什麼。」

今天回頭來看,他的確具有一個真正民主國家領導人的風範,如果這次民進黨真的輸了,他也一定會用同樣的口氣對綠營說,「沒有關係,我們2008年再來嘛。」而絕不會像連宋那樣,大鬧天宮。性格激情、熱烈的李登輝,在緊張關頭卻平靜而輕鬆;而且在深深地涉入現實政治的情況下,他卻一直能不斷地跳出去,埋頭讀書,遠離塵世地思考「生和死、人生的意義」等哲學問題;這是他和東方文化背景的其他政治家們極大不同的一點。

書給了他智慧,信仰又給了他謙卑。一個人只要跪下來向上帝禱告,立刻就不再狂妄,再也不會覺得自己權力無邊,可以為所欲為。「當了十二年總統,還是不習慣權力,」李登輝說,「我並沒有想過能在自己手上推行台灣的民主化,這只能說是老天站在我這一邊。再追溯遠一點,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踏入政治的世界。現在不做總統了,更是真正的李登輝,更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。」

李登輝去年曾做過一個題為「國家領導人的藝術」的演講,他提出,要做一個好的國家領導人,第一條最重要的是要有信仰。第二條就是,為國著想,不惜放棄權力。「身為政治家,要有那種為了國家,隨時都可以放棄權力的覺悟。」他說自己二千年之所以放棄參選,不僅可以對海內外展示台灣真正實現了民主,也是對打壓台灣的獨裁中共的最漂亮的回答。「政權和平轉移可說是空前的創舉,不僅是在台灣,即使在中國的歷史上,也是頭一遭。」

在和李登輝的交談和對他的觀察中,我從未感覺到他對自己曾做過台灣的總統有甚麼自豪感,更無自傲感。倒是他那種強烈的使命感,給人一種推你往前衝的氣流般的感染和衝擊力。現在,沒有了任何權力的李登輝,就是用這種感染力和衝擊力,推動台灣人民站起來。

他說,「台灣人四百年來一直做奴隸,做長工,被管得很乖,一直不敢出聲。你給他說話的機會,他也不敢說話。現在要刺激他們站起來發聲。」這就是李登輝正在繼續著的使命。

李登輝當總統可以如他自己所說,是個偶然。但我毫不懷疑這裡面有必然因素,那就是,上帝有意護佑台灣,揀選了李登輝這個虔誠的基督徒,讓他把台灣從專制的軌道中扭轉出來,如摩西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一般,帶領台灣人民走出對岸獨裁專制的陰影,走進世界民主自由價值的洪流中,走向一個主權獨立的新的國家。

閱讀原文:曹長青:李登輝的基督信仰